刘红利|白雨

一荷花娘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,眯着一双老花眼,直勾勾地瞅着被树枝树叶笼罩着的西墙角。
西墙角有一只大蜘蛛正急着收网,其速度之快,把荷花娘都惊呆了。她知道蜘蛛会织网,而且织的网很好看。
记得年轻时,她指着一张挂满水珠子的蜘蛛网对丈夫说:“你看,雨后天晴的蜘蛛网多像孙猴子的水帘洞!”“不像,像诸葛亮摆的八卦阵,他们是一个祖宗,都姓朱,都在八卦阵里劳动。”丈夫一边回答她,一边用瘦长的手得意地编制着箩筐。
雨后的蜘蛛网启发了荷花娘,在给丈夫做千层鞋时,她用一针一线把鞋底子纳成网式的,再在上面结上无数个线球球,真的就像雨后的蜘蛛网。她拿给丈夫看,丈夫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,一边端祥着:“哈哈,这哪像蜘蛛网,明明就是我今天犁的地么,那些线球球就是我还没来得及打碎的土疙瘩。”
两人都笑了,笑得整个院子里红红火火。
荷花娘活老了,她不相信蜘蛛把自己吐出的网丝还会一根根地又吞回去。
这世事变的,一个没有巴掌大的手机,就能让她跟千里之外的儿女拉话话。就说这蜘蛛也成精了,吐出来的还能吞回去。它的肚子那么大,里面全是丝线线呀!那它的蜘蛛崽呢?
荷花娘望着早已不见蜘蛛踪影的西墙角,郁闷地想着。想来想去,也想不明白,她回过身来,用手抚了抚身边张着嘴巴,伸着舌头,喘着粗气的大黑狗。用一把麦秆扎起的大扇子不停地扇着,给自己扇,也给大黑狗扇。扇燥热,扇总想前来咬她一口血的花蚊子。看起来悠闲平静,但额头上还是渗出了一层汗珠子,镶在她深深的皱纹里,欲滚还留。
她站起身来,走到对囗街道上,脚下的热气趁势向上蹿。
她眯着眼,用扇子遮住太阳光,望了望蓝得出奇的天空,一丝风都不吹,树叶也懒得动一下,空气像凝固了似的,只有槐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地叫,叫得人有些慌乱。荷花娘打了一个哈欠,她觉得烦闷难忍。
二村子里静悄悄的,冒着火气的一条新水泥路通向各家各户。门户有的开着,有的半掩着。大部分被一把大锈锁锁着。
东头的玉娃爹坐在门道里打着盹,孙子爬在地上,手里拿着他妈从大城市里寄回来的玩具机关枪,一只眼晴闭着,一只眼晴瞄准着爷爷,学着电视剧里打鬼子。
隔壁二小子刚娶过门的外地媳妇,挺个大肚子在家休假。二小子他妈笑得合不拢嘴,殷勤地端出大凳子招呼媳妇坐在院子里乘凉。麻利地切来黑籽红瓤的甜西瓜,学着醋溜溜的普通话和媳妇交流。媳妇撅着鲜红鲜红的,比西瓜还红的小嘴巴,卡通似的眨着眼睛,表示听不懂。
对面的大婶子因近亲结婚,生下的蛮娃脑子有问题,四十好几的人了,整天坐在门墩石上傻傻地笑。见一个人路过,就会挤着睁不大的眼睛,露着黄黄的牙齿,直看着过路人消失在他的视线外。
荷花娘擦了擦汗,又坐在大槐树下,见石头旁一堆黑黢黢的蚂蚁在拼命地跑,前跑的,后跑的,跑着跑着想起什么又折回道跑的,有的还扛一个比自己大的叶片片,弯弯曲曲,像一支黑压压的队伍。
“蚂蚁搬家,大雨哗哗,蚂蚁结群跑,大雨就来到”。荷花娘想起了丈夫常念的顺口溜。又想起那个瘦高瘦高的黑丈夫,若是遇到这样闷热的天,他就会停下手里的活,光着膀子,靠在槐树上,抽一根“羊群”烟,喝几口马勺里舀来的凉水,清清嗓子,唱一段她最爱听的秦腔戏,招引来一大群的老老少少围观。
隔壁的二小子他娘,两根粗黑的长辫子搭在勾墩上,身上穿着白底红花的的确良半袖,露出莲藕似的白胳膊,抱着二小子问:“荷花大哥,我就爱听你唱包公那一段,你说你黑还是包公黑?”“我俩一样黑。头戴黑,身穿黑,浑身上下一锭墨,黑人黑面黑无比,马蹄印长在顶门额……”
荷花爹边唱边舞的动作刚指向额头。大婶子豁着光屁股、扎小辫的孩子们走到荷花爹面前,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包绿莹莹黄葱葱的黄栗子来:“荷花爹,快吃黄栗子,刚打的。”“嫂子,给这些碎屁孩们吃,我给咱唱包公”“唱你个头,你不热呀”?“热,肯定热,大暑天不热,叫冬天热呀!荷花娘,你说,三伏天下大雪叫啥?”荷花娘赶紧递过话去:“窦娥冤”。好!好!碎屁孩们起着哄。玉娃爹趁势凑过来,捏着鼻子,女里女气地学着:“我就爱听窦娥冤”,说到窦娥冤时,还真拉了一声哭腔。哈哈哈,哈哈哈,整个村子在笑声中颤抖起来。
荷花娘想着想着,脸上的皱纹开成了菊花。她向东看看,朝西望望,见四周无人,咽了咽口水,偷偷地哼出几句跑了调调的秦腔来:“家住湖广郡州地,陈家庄上有家园,我丈夫名叫陈世美,我本是她的秦香莲……”。忽然,她手里的扇子停在耳朵旁,她瞪着眼晴仔细听,轰隆隆,轰隆隆,这是从北山滚来的雷声。荷花娘惊喜地脱口而出:“她爹呀,要下白雨了”。
三夏天像小姑娘的脸,说变就变。刚才烈烈的太阳还坐满了整个村子,听荷花娘唱戏哩,一绺风时间,就拍屁股走人了。风,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,按捺不住急性子,在天地间开始吆三喝四;蓄谋已久的云,黑着脸色从山后滚过来,密密层层地霸占了天空;阳光草草收兵,藏头露尾地往云层里钻;闪电不失时机地在欲滚欲浓的云幕上划出一道亮光。顿时,一切变得不自然。树急不可待地招摇,地里旱得拧绳子的玉米叶子耳鬓厮磨。地上一些轻物开始狂舞。
玉娃爹揉揉眼睛,走出门来,望望天,抖抖被汗粘在身上的坎肩,拍拍屁股上的尘土,笑着移步回家。
门墩石上的蛮娃,望着一个彩色的小塑料袋在空中飞舞,像盯着一个外星人似的,直到小塑料袋挂在树杈杈上,他还在笑着看。
二小子的新媳妇挺着肚子站在院子里,她要看看北方的雨和南方的雨有啥不同。二小子她娘气得吹胡子瞪眼,硬是赔上笑脸拉着新媳妇进屋。
雷公公脾气越来越大,一声又一声地“嘎巴”着。风婆子使出妖术,一声大于一声的”呜呜”。雨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,派几粒大大的雨点砸在地上,在龟裂的黄土上钻出点点酒窝。在青莹莹的水泥路面上溅出一个接一个的大水花来。随之箭簇般的白雨倾然而落,雨雾升腾,天地变色。
荷花娘没有进屋,她站在屋檐下,靠着门框,望着白雨在院子里乱跳团。一声响雷就砸在她的房顶上面,她不害怕,不惊奇,平静地望着老天爷憋久了的委曲,在她面前痛痛快快地释放。她享受这种释放,享受老天爷的声音。这个屋子己经清静得太久了,就连那条大黑狗也温顺得一天都不吠一声,总是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打转转。

倾盆大雨伴着雷鸣电闪从楼房的下水道里汨汨流淌。荷花娘像在看一场生旦净丑的秦腔,风声雨声像黑丈夫摇头晃脑唱出的肉胡弦索。
她长长地吁了口气。心里想着,自从盖了楼房后,再也没有燕子来她家做个窝。她常念叨:“那个额头红红的大燕子,还有嘴角黄黄的小燕子,她们怎么就不来咱家哩?”那时已经躺在病床上的黑丈夫说:“燕子是土命,就像我,离不开土”。
荷花娘眼睛湿湿的。自从她嫁给黑丈夫,服侍着公婆下世,从沟边的两只旧窑洞搬到崖上规划的新庄基,盖了三间土木结构的砖瓦房。经管荷花和她弟弟念书、工作。再把三间土木结构的厦房换成一层半的小楼房。
她和黑丈夫一同种麦子、种玉米、种蔬菜、栽辣子、栽苹果。有时累的,晚上躺在丈夫干瘦的怀里说:“下辈子,咱俩变成鱼,在水里游,再也不当这土农民了”。荷花爹说:“是鱼也要不停地蹦跶,要不成死鱼哩。人活在世上,就是蹦跶来了,哪有不蹦跶就把人活成的。”
她不再言传,安然地闭上眼睛,进入梦乡。
五十几分钟的大白雨慢了下来。热气、湿气调和着拥进房子。荷花娘在前院转转,在后院看看。走进灶房,没一点食欲,她把碗筷挪了挪又放回原处。
她又走进房子,房子很空,也很静,黑沉沉的。她打开灯,又不想做什么,嫌费电,她又把灯关上。在脚底转了两个圈圈,又去打开电视,电视里一会是美国黑总统奥巴马,一会是韩国漂亮的总统朴槿惠。她经常看电视,认识他们。唉!认识他们与她又有啥关系哩。
她走到桌子前,看着墙上相框里的全家福,脸上浮起一丝笑容,她想起了女儿荷花就是在这个季节生的。
那天,她挺着大肚子和黑丈夫劳动回家,路过池塘,池塘里开满了荷花,就像一个个刚洗过澡的女娃娃,那抹红,那青白在大大的绿盘盘上晃晃悠悠,把她心疼的,她还没看够哩,脚下一滑,哧溜倒地。
农村人耐摔打。等黑丈夫把她解弄在自家土炕上,她生下了女儿,就取名荷花。荷花长大后,嫁给个当兵的,随女婿转业,落户在新疆。
她又望望宝贝儿子的照片,这小子长得跟他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,只是没他爸那么黑。在省城念完书就叫四川的一个女娃娃给勾走了,生下的孙子孙女说话都带四川味。
她又用皱巴巴的手去抚摸黑丈夫的遗像:“冤家!你累了一辈子,乐呵了一辈子,老天嫌你不解人间愁苦,招你去了天堂,丢下我是活受罪哩还是享清福哩?”
荷花娘不知是高兴还是难受,心里酸酸的,就想哭两声。她摸摸头,静静心,又觉得自已没啥病。她就觉得不舒服,就是想哭。觉着这个世上有她不多,没她不少。
年轻时再苦再累,孩子们就是她的生命,黑丈夫就是她生命中的水。有水就有灵气,有生命就有声音。她从来没有想过,她会一个人这样过日子。谁说好死不如赖活着!只要老天要命,她绝不稀罕。但当儿女们打来电话,问长问短。孙子叫一声奶奶,她的心又融化了。她觉得自己太悲观。这么好的社会,不缺吃,不缺穿,政府还发养老金,儿女们常惦念,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叫她过去享福,她固执地拒绝了。她离不开这个家,要是离开了,她就像树没有了根。
这时,她又觉得自己太不知足。年轻时,和丈夫累死累活,不就是为了老了有钱,有个安稳的窝么。现在啥都有了,她却总想着贫困时候的日子好过。她到底要啥哩?!
荷花娘走出头门,又望了望西墙角,蜘蛛又开始织网,从大槐树到西墙角,一根一根地织,像她当年纺线线。荷花娘再也不用想了,大肚子蜘蛛织网也好,收网也罢,不就是为了活着么!
她向街道走去,后面跟着郁郁寡欢的大黑狗,东瞅瞅,西嗅嗅。东头的玉娃爹领着小孙子寻彩虹哩。二小子他娘扶着新媳妇在街道上散步哩。大婶子家的门又打开了,蛮娃又坐在门墩石上……
白雨彻底停了,村子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。荷花娘望着西天被蓝色撕开的豁口发呆,一缕夕阳穿开云雾,照在她的身上,把她的影子拉成了一个长长的、模糊的感叹号!
作者简介
刘红利,女,网名百合,陕西凤翔人。感受文字之美,静享读书之乐。
往期回顾
Review of previous periods
●百合:年里说彩●百合|两棵红叶李●百合|小石磨(有声版)
●百合|灰说
●百合|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(有声版)
●刘红利|无所遁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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